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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声IV(35)|| 汉水伊家:我们村的女工们

园地作者 一枚新园地 2021-03-10


(辛苦工作的女工们。图片由作者提供)

所有留守问题都是经济问题,所有的经济问题都社会问题。

我们村的女工们

汉水伊家|文

读《简·爱》,我曾两度落泪。一处是读到简躺在海伦的臂弯中,海伦不声不响地死去;一处是读到简最后回到罗切斯特身边时。


不知道,我这个中年大叔何时变得这般“玻璃心”,这般柔软、易碎。


直到我想起袁凌的《青苔不会消失》,想起张彤禾的《打工女孩》,想起身边的“女工”,想起妻子离开家时,我也有种要流泪的感受。


想到这些,我才知道,是简·爱坎坷的命运,深深地触动了我,让我动容,让我落泪。

 

忽然,曾唱响大江南北的《苔》的优美歌声:白日不到处,青青恰自来。苔米虽花小,也学牡丹开。在我耳边响起;袁凌《青苔不会消失》扉页上的一句话:只要世界上还有最后一个穷人,青苔就不会消失。豁然入目。

 

我希望身边的“女工”,这些“苔米”,也能像牡丹一样绽放,也像简·爱一样,通过自己的努力,找到自己的人生幸福,而不是让“打工女孩”的故事一直在他们身上延续和重复。

 

正月初六过后,妻子就回到工厂上班了。邻居家的媳妇在腊月二十九的夜里赶回家,与家人团完年之后,正月初一的下午,就急着赶回工厂上班去了。


她们在准备出发前,都会找个借口,把身边的孩子远远地支开,否则,离开时,孩子们抓住他们不放,撕心裂肺的哭声,会让她们回厂里后,几天不能安心。

 

这些在外上班的女工,家就像个旅馆,她们平时回来,住上一两晚,就不得不离开家,而把对家人和孩子的思念,深深地隐藏。但比起在村里上班的“女工”,她们的薪资待遇和工作环境好多了。这是她们选择离家远点的地方上班的主要原因。

 

村里的“女工”在正月初八也正式上班了。她们在做电子元件,类似电器上的小线圈。她们说,这叫变压器,可我总是把这些与村头矗立的几个巨人般的变压器联系不到一起。


这些小元件由钢线、绝缘胶纸和小塑料模块几部分组成。我曾经亲自动手做过一次,捣鼓了几分钟,才做成一个。然而,在这些熟练的女工手中,如穿针引线,不到5秒钟,她们就能做成一个。做好一个,不同的型号,3分多钱到1角钱左右不等。手脚快的,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,可以做两千个左右,挣60到80元。


芳初来时,手脚特别慢,一天只能做几百个,挣20到30元钱。当然,这也跟她性格特别斯文有关。秀是个急性子,凡事不甘落在人后,但做事比较毛糙,每种型号,同等的时间,都比别人做得要快、多。

 

做成一种不同型号的元件,需要多道工序,有的在机器上做,有的需纯手工做。

 

在流水线上做这些的熟练女工,需要眼疾手快,年龄大多在40岁左右。也有更年轻的和年长的——最小的叫菊,接近90后,做事手脚特别麻利,说话语速也特别快;最大的叫芝,50出头,头发已经白了一半。

 

老板往往会把手脚麻利、做事踏实的人按排来做第一道工序,以保证流水线一直运转流畅。


小元件下了流水线,需要把过长的铜线和绝缘胶纸剪掉。这些则可以由年龄相对大一点的来做,50岁到60多岁不等,只要视力好,手勤快,就能做。剪完一个1.5分钱左右,一天可以剪两千个左右,挣差不多30元。


还有一道工序叫导线,就是把大捆的铜线缠在一些小滑轮上,供做元件的女工使用。另一道工序叫“打挡墙”,是在塑料模块上或做了一半小元件的铜线上面,缠上一层厚厚的绝缘胶纸。


这两道工序一个人就能完成,导线大多时候由老板亲自来干,因为这道工序简单、省时,一个人一会儿就能导完供所有流水线上的女工半天使用的线。


“打挡墙”也比较容易,不分男女,都可以做,做完一个1.5分钱,如果货源充足,每天可以打五千个,挣70元左右。这些工序完成,一个小小的变压器就做成了。

 

十几个“女工”每天坐在一起,一边干活,一边说笑,情同姐妹,又似一家人,气氛十分温馨。


疫情爆发前,她们一直挤在一间屋子,加上近十台机子,整个房间显得杂乱而拥挤。


去年疫情之后,老板又扩大了生产,由一间屋子扩大成两间屋子。夏天,她们靠装在墙壁上的几个风扇降温。冬天,她们架起了一座大火炉,连着一根长长的管子,给两间房屋供暖。


琴是个踏踏实实的人,从“电子厂”(周围的人都已习惯了这个称呼,其实,就是一个小加工间)建成那天起,就一直在这里干,现在每月平均可拿到1800元左右。不像芬和怡,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。


朵在扎扎实实做了近半年后,就没再做了。我问她:为什么不去做了?她说:费眼,颈椎也受不了,老公让我一心一意在家带孩子,不要再做这些了。


(做电子元件的村里女工们。图片由作者提供)


 

我妻子在这个电子厂干了一年多时间,是大家公认的生产标兵,做事踏实、认真、守信,不同型号元件的每一道工序她都能独自完成。


她曾多次伸出几根结着厚厚茧子的指头让我看,不无骄傲地说:这些都是练出来的。


我则怪她太“傻”,做事时不知道“耍滑头”。她一本正经地反驳我说:“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想,整个流水线岂不中断了,怎么出产量?”她们把做出来的电子元件多少叫产量。我则不予置否。

 

去年疫情刚过,把孩子们都送到学校后,我妻子便决定不在村里电子厂干了。老板几番挽留,都没使她改变主意。


我问她,为什么不愿在这里干了?


她说:“不划算,每天付出同等的时间,在外边至少可以挣3、4千元,而在这里最多挣两千元。”妻子以前在外边的电子厂上过班,知道这些行情。

 

“你难道会跟钱过不去吗?”她反问我。


一提到钱,这个令人爱恨交加的东西,我便立马失去了挽留她在我身边的底气。因为我现在太需要钱了。

 

妻子现在在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地方上班。她上班所在的城市是小米手机创始人雷军先生的家乡。上班的电子厂主要就是生产小米手机和苹果手机充电设备。


她对我说,她现在呆的地方是个很大的工业园,四周工厂林布,在那里上班的工人有上万人。

 

她每天工作11个小时左右,每月工资在3千到4千元之间。他们厂每月有两天假日,每半个月休一次。与我妻子在同一厂里上班的,我们村里有3人,如果不请假,她们自己拼车回家,往往是头天夜里回来,第二天下午赶回厂里。

 

同一个村里与我妻子在同一个城里上班的女工有20人,加上邻近几个村的工人,有几百人。她们分布在雷军先生家乡的电子厂、食品加工厂和食品包装袋等厂里。


有的是夫妻两人一起,但大多是女工一人,年龄大多在30岁上下,像我妻子这样40岁左右的不太多,如果不靠熟人介绍,她其实很难进厂上班。


在同一个地方上班的人,大多是老乡,平时你帮我助,其乐融融。所以,妻子经常对我讲:“一跳进厂里,就不想家了。”

 

在一个地方上班的人,都组建有自己的拼车群,供大家平时想回家时用。我曾在一个拼车群里呆过一段时间,发现群规十分严格,不允许谈拼车外的任何其他信息,否则警告后会立即被移除出群。加上现在许多家庭都拥有了私家车,我妻子每次回家都很方便。

 

去年元旦前一天,我驾车去接我妻子和她的两个同事,当我把车开进她们占地上百亩的厂区,发现里面停满了车,我来回往返了好几次,才找到一个停车位。


(妻子工厂的线长。图片由作者提供)


 ③

这些与妻子一同出去上班的人,大多有一个相同的身份,就是南水北调丹江口移民。由于所在的城市没有上班的地方,他们只好跑到相邻的地方——雷军先生的家乡。


他们说,那里工厂多,工资待遇虽然没深圳、杭州、珠海等地方高,但离家相对要近些,可以偶尔回家看看娃子,陪陪老人。

 

这些女工都想在家门口上班、就业,但家门口没有上班、就业的位置。她们经常抱怨某些人,在搬离故乡前,信誓旦旦对大家讲:搬离故乡后,一家至少要安排一个劳动力就业。并确保“一年稳定,三年发展,五年致富”。但现在10年过去了,许多人卖掉房屋,返回了故乡。大多数人仍然四处飘零,找工作挣钱养家。


他们手中没有选票,只能用自己的双脚,为自己的人生一次又一次投下沉重的一票。

 

其实,在搬离故乡后,迁入地有关部门曾多次举办过劳动技能培训,如厨师培训,月嫂培训,电工培训,挖掘机培训等等,帮助移民们提升劳动技能,就业转型,但十有八九流于形式,没有实效,不少移民还是很难找到工作。


如当地建起一个外观十分雄伟壮丽的冠名为“移民创业园”的园区,“大家可以走进去看看,有几个移民在里面就业,创业?”移民们经常这样议论。

 

像村里这种小型电子加工厂,在当地移民村中有几家,“反倒为大家提供了点实实在在的就业位置,干了点实实在在的事”,这是当地移民口边的话。

 

在村电子厂上班的“女工”,大多是家里有特殊困难的人。不是家有体弱多病的老人,就是有正在上学的孩子。这是她们选择在家门口上班的主要原因。


在这里上班,工作时间比较自由,管理比较松散,即可以随时来上班,也可以遇事随时离开。

 

丹的孩子一直体弱多病,三天两头都在吃药打针。疫情期间,突发急性化脓性扁桃体炎,高烧,咳嗽,治疗时费尽周折,差一点把小病耽搁成了大病。这是丹不敢再远离的原因。

 

丽先前跟丈夫一道,一直在外边打工。去年婆婆突然中风,如果不是入院及时,差一点连性命都丢了,留下了许多后遗症,平时连生活都难完全自理。丽不得不选择留在家里,一边照顾中过风的婆婆,一边照看自己的孩子。

 

艳前几年一直在深圳打工,今年选择自己留在家里,让丈夫出去了。去年,相邻的一个城市,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,周末外出补习功课时失踪了,几天后,发现尸体在城郊的一条湖中。至今,小女孩的死因仍不明。


“女儿大了,身边需要母亲陪伴。”艳如是对我说。

 

梅是现在流水线的唯一一个70后,由于年龄相近,我经常爱找她搭讪。她是本地人,语言和习俗有许多与我们不同的地方,一开始,我问她问题,她不是选择回避,就是沉默不语。


后来熟悉了,我问她:“你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上班?”

 

“瞧你这问的......身边有老人,小孩,又遇到疫情,我们能到哪里上班呢?”

 

莲的丈夫长得高高大大,长得也挺帅的,他一直不愿让莲外出打工。他说,只要一家人生活在一起,吃差点,穿差点,都无所谓。莲漂亮,温柔,淑女。


一天,我与他和莲开玩笑,问他说:“你是不是怕莲离开你后,被坏男人拐骗走了啊?”莲的丈夫听后,笑而不语。


而我们身边,真发生过几例,妻子外出打工,跟着别人一起远走他飞的故事。像莲这样的年轻女工,夫妻两个长年生活在一起的,全村不到两三家。

 

这些女工闲下来时,会刷刷抖音,发发朋友圈,把自己平时所思所想,通过虚拟的网络展现出来。


她们承受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煎熬,把对人生的感悟和向往,平时生活中遇到的无助、无力和无奈,向网络中的陌生人默默倾诉。

 

为了讲述这些“女工”的故事,我曾多次与她们套近乎,我跟她们讲述《打工女孩》的故事,讲书中春明与敏的打工经历。


我向她们介绍,《华尔街日报》记者张彤禾为了真实报道打工女孩的故事,不但一段时间跟这些女孩同吃同住,而且春节期间,还陪湖北女孩敏一道,在敏家过了一个春节。


我希望她们能告诉我内心的真实感受,比如对留守现象的感受,对未来的期待等等。我告诉她们,我不想看到,“打工女孩”的故事一直在她们身上延续和重复。

 

“连你现在都成了一个留守男人了,还谈什么感受啊,期待啊,你这纯属在扯淡!”


凤一贯快言快语,话不藏机,一句话让我语塞、脸红。

 

“电子厂”的老板是个80后,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,姓L。初来村里时,是我帮他打招呼租的房屋,加上我们是老乡,很快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。

 

L老板告诉我,他毕业于农业大学植保专业,由于这几年农业一直不景气,他便帮朋友干起了这个小电子产品原件加工。


他多次告诉,干这些不是他真正的心愿,他真正的愿望是推广农业科技,如有机会,想在农业发展中一展鸿图。

 

前年,他在我们村租了几亩地种甘蔗,由于管理扎实,技术过硬,他种的甘蔗不但大获丰收,而且质地和味道也普遍比周边市场上的甘蔗要好。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一场疫情,让甘蔗断了销路,他至少要赚几十万元。

 

去年,他又种了几十亩甘蔗,却有货无市,前几天不得不把甘蔗便宜卖掉。他前年的甘蔗一根卖到10元钱,去年一根只能卖2元钱左右。

 

一次,L老板与我喝完酒后,讲到他的最大梦想是:拥有一片土地,种上水稻、甘蔗、葡萄等农特产品,丰收后,成为一个富裕的农场主。

 

今天,我仍记得他说这句时,坚定的语气和坚毅的目光。

 

村里的女工连同她们的老板,都十分勤劳、朴实、能吃苦。他们都想通过自己的劳动,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。可由于就近缺乏上班和就业的地方,或家里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困难,不得不付出与别人一样的劳动时间和劳动强度,甚至更大,而收获却比别人少得多、低得多。

 

二、三十年前的“打工女孩”,现在都已成人母,而她们的故事,仍在村里这些“女工”身上延续和重复。每次看到这些,我心中就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楚。

 

所有留守问题都是经济问题,所有的经济问题都社会问题。这些问题集中在南水北调中线移民身上,体现得尤为突出,这是个发人深思的问题。

 

愿在新的一年里,我身边的“女工”和他们的老板,都能心想事成。



【作者简介】汉水伊家:坐标湖北,70后。农民。村医。热爱生活,热爱自由。一枚园地耕耘者。
(本文编辑:安然以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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